李憑箜篌引 -李賀

李憑箜篌引 -李賀

?

李憑箜篌引
李賀 〔唐代〕
吳絲蜀桐張高秋，空山凝云頹不流。
江娥啼竹素女愁，李憑我國彈箜篌。
昆山玉碎鳳凰叫，芙蓉泣露香蘭笑。
十二門前融寒光，二十三絲動紫皇。
女媧煉石補天處，驚天動地逗秋雨。
夢入神山教神嫗，老魚跳波瘦蛟舞。
吳質(zhì)不眠倚桂樹，露腳斜飛濕寒兔。

【注釋】

①吳絲蜀桐:指精巧的箜篌，其弦用吳地所產(chǎn)的絲制作(吳地以產(chǎn)絲著稱)、其身干用蜀地所產(chǎn)的桐木制作(蜀中桐木適宜于做樂器)。
②張:這兒是彈弄、演奏的意思。③高秋:深秋九月。
④頹:下垂、堆積的姿態(tài)。
⑤江娥啼竹:傳說舜南巡，死于蒼梧山(在今湖南寧遠(yuǎn))，二妃娥皇、女英得到音訊，揮淚于竹，竹盡生斑。江娥，指娥皇、女英。
⑥素女:傳說中與黃帝同時期的神女，長于彈瑟歌唱。⑦我國:即國中，指在國都長安城里。
⑧昆山:即昆侖山，傳說中聞名的美玉產(chǎn)地。⑨玉碎:美玉碎裂(聲響清脆悅耳)。⑩泣露:指滴露。①笑:指花怒放。
?十二門前融寒光:指籠罩整個長安城的月光變得溫煦。十二門，長安城四面每一面各有三門。
?二十三絲:指箜篌。有一種豎箜篌，有二十三弦。?紫皇:道教傳說中位置最高的神仙。
?女媧煉石補天:傳說上古時天破地裂，女媧煉五色石來補天。⑩驚天動地:天界為箜篌聲震動，女媧所補五色石為之破裂。
?神嫗(yù):指女神成夫人。聽說她喜好音樂，善彈箜篌，聽見有人依琴瑟詠歌就翩然起舞。
?吳質(zhì):即傳說中月宮的仙人吳剛，其字為質(zhì)。
四露腳斜飛濕寒兔:露滴斜斜墜落，打濕了(聚精會神傾聽箜篌演奏的)玉兔。寒兔，玉兔。

相關(guān)翻譯
深秋時節(jié)，演奏著用吳地之絲、蜀地之桐木制成的箜篌。如此精巧的樂器演奏出的音律回旋在空中，令云朵積聚、駐足、停留?？廴诵南业男晒雌鹆讼娑鸬谋?、觸動了素女的愁思。原來是宮殿樂工李憑在國都長安演奏箜篌。那弦弦之聲猶如昆侖美玉碎裂般清脆悅耳，恰似鳳凰啼鳴般激越響亮，又如芙蓉滴露般澄凈、蘭花開放般靜美。那絲絲之韻不只令籠罩著整個長安城的清涼月光變得溫順，也打動了天上神仙。女媧補天的彩石為這旋律的嘹亮、有力所驚破，引來漫天秋雨，而這秋雨亦如曲中的悲愁。好像見神女向李憑討教技藝，美好的音樂如夢似幻，引得魚、龍也在波中跳躍，隨律動翩然起舞。月宮仙人吳剛也被這樂聲吸引，倚坐在桂樹之下享樂難眠，桂樹下的玉兔也不管露珠兒斜飛、天氣寒涼，亦在傾耳傾聽!

相關(guān)賞析
【內(nèi)容解析】
本詩極盡對聲響之描畫，既見宮殿樂工李憑演奏技藝之高超，亦顯李賀詩作想象之奇幻、取意之精妙、措辭之雕琢。
首四句似有意設(shè)置懸念。“吳絲蜀桐”為箜篌制造之精巧，亦暗襯演奏者技藝之不凡。深秋凝云又是一筆鋪墊，正顯樂音之絕妙。“江娥啼竹素女愁”，引出湘娥之悲、神嫗之愁，極盡渲染后，終見演奏者--樂工李憑。從琴至音，再到人。至此，時刻、空間皆為樂音所籠罩，可謂先聲奪人。
中四句以通感之筆多角度地展現(xiàn)了樂音之絕妙?！袄ド接袼轼P凰叫”以聲描聲，美玉碎裂之清脆、鳳凰啼鳴之清越，聲聲相比，更添真切之感“芙蓉泣露香蘭笑”、化聽為視，仙樂在耳，如眼前見芙蓉滴露、香蘭開放明凈、澄澈?！笆T前融寒光”變聽為觸，月色柔和、樂音漫長。多變起伏的樂音時而激昂，時而柔和，于靈動、改換中觸動了仙境神明，天然將詩篇意境由人世拓寬到仙境。
后六句如夢似幻，以仙境人物的癡醉神態(tài)，旁邊面寫出李憑樂音的精妙。詩人以奇幻的想象，將讀者帶入遼闊、瑰麗的意境?！芭畫z煉石補天處，驚天動地逗秋雨”是很有名的詩句，寫正在補天的女媧聽得此音，癡醉入迷致使驚天動地、秋雨傾瀉?！袄萧~跳波瘦蛟舞”“老”“瘦”的魚龍聽得此音躍波起舞，于反差中更顯樂音精妙。吳質(zhì)聞音難眠、玉兔處寒傾耳，旁邊面的想象描繪中更顯出音樂旋律的引人入勝。

鑒賞：

全詩十四句,五次換韻。前四句似乎是李賀的“報幕詞”--“引”前之“引”。
我有這樣一個錯覺局面:
那個龐眉、瘦身子的青年詩人李賀站在幕前,他說:“現(xiàn)在是'時維九月序?qū)偃?高秋),……煙光凝而暮山紫’。用我的語言說,便是'空山凝云頹不流’。請你們聽李憑的箜篌獨奏:弦聲漸已演奏起來，這音樂不只能夠退行云,并且使最知音的素女、湘君、湘夫人也感動了……”所以幕啟,李賀不見了,李憑正抱著箜篌在場。我這個外行“聽眾”從玉碎鳳鳴中醒了過來。
一無所有啊,只面對著蟲蝕了的舊刻《昌谷集》開卷第一篇這首詩。我為什么一最初就扯到王勃《滕王閣序》?由于一觸摸李賀這詩先便是“高秋”“空山凝云”,設(shè)想到作者很可能把他本朝前輩同命運的詩人這篇名文讀得爛熟。而這兩位詩人,恰巧都是只短促地活在人世二十七年。
咱們且來賞析文字:
由于他在第四句才點出何人在何地奏何樂,第一句避開先說破箜篌,而以“吳絲蜀桐”代之。借此先介紹樂器選材之精,制造之美?！皬垺弊质窃娙颂暨x的最好一個動詞,嵌在吳絲蜀桐與高秋之間,不只是指張設(shè)樂器,也使人感到秋氣高張。這兒張字應(yīng)讀本音陰平(第一聲)。構(gòu)成此句只有一個仄聲
“蜀”,他六字皆用平聲,四陰(絲、張、高、秋)兩陽(吳、桐)，這也似有意偏用清揚的韻字,為秋夜聽音樂的局面予人以強烈的形象。
我說是秋夜,下面“十二門前融寒光”及“吳質(zhì)不眠倚桂樹,露腳斜飛濕寒兔”可證。“空山凝云頹不流”,暗示冷色。我不迷信宋本,“空山”它作“空白”,“空白”則是白日的天空。不只和整幅詩的氣候有違,也和本句“凝云頹不流”接逗得太勉強。此詩實是夜聽彈箜篌也。
李憑是宮殿樂工,在唐代所謂“梨園子弟”。楊巨源亦有《聽李憑彈箜篌》詩云:“聽奏繁弦玉殿清,風(fēng)傳曲度禁林明。君王聽樂梨園暖,翻到云門第幾聲。”“花咽嬌鶯玉漱泉,名高半在御筵前。漢王欲助人世樂,從遣新聲墜九霄?！?“從遣”似應(yīng)作“重遣”,因李憑所彈或系玄宗時曲。言“新聲”者,示前代未有耳)。
第五、六句,換用去聲韻,玉碎聲,鳳凰叫聲,既“清”且“和”。芙蓉含露似泣,蘭開如笑。二句形聲繪影,一句是耳聞,一句是襯景。而這景又是動的,芙蓉(秋荷)、香蘭(秋蕙)的一泣一笑(一殘一開)都是由箜篌聲所感觸得到的。
第七、八句又換平韻:言長安十二門的月光(寒光)也融和了,箜篌的弦聲聳動了天帝--借指唐皇。觀前面所引楊巨源詩“君王聽樂梨園暖”可知。李憑此曲也由內(nèi)廷彈到外邊，“漢王欲助民間樂,從遣新聲墜九霄”是也。不然,一個衰敗貴族、在京當(dāng)小官職奉禮郎的李賀,是不能聽到的。
第九、十、十一、十二句,換上聲韻,忽然高、尖、險,驚天動地!詩人既想到天上,就會想到女媧補天,就會想到那補天的石頭。又在那補處破了!天驚了,天也漏了,秋雨瀉落。這音響,這形象,不只比白居易《琵琶行》“銀瓶乍破水漿迸”百倍巨大,千倍強烈,且為從來詩句未有!
“教神嫗”的“教”字,是被動詞,不是主動詞。這一點不行不知,不然就搞顛倒了,就會誤解。是李憑夢入神山受教于神嫗成夫人--傳說是晉代兗州彈箜篌的能手。李憑得有神技,彈起來,能使魚躍蛟舞。詩人對音樂當(dāng)然是內(nèi)行,他懂得彈箜篌的“指法”,指法有“鯉魚三趺子”,聽說是舞曲。他用上了。
最終二句又換用去聲?？磥硪咽乔K人去,寒月在天,卻留給聽箜篌者一個不眠之夜。這樣收篇,比“余音繞梁”一類話還說得好。
開始我說過我的錯覺.這兒我推想李賀未嘗不有他的錯覺:
這錯覺,他在聽終,或在聽中就構(gòu)成了。他想到了曹植,就聯(lián)想到曹植的密友吳質(zhì)。曹植寫過《箜篌引》:“置酒高堂上,親交從我游。秦箏何大方,齊瑟和且柔?！?又劉義慶《箜篌賦》:“名啟端于雅引,器荷重于吳君”。他錯覺是曹植置酒宴親交,吳質(zhì)在座聽箜篌,振奮忘倦,失眠不寐,倚著桂樹。這時夜深露重,寒月帶濕,天上人世,化為一體,吳質(zhì)吳剛,幻為一人。這個“質(zhì)”字決非“剛”字之誤,這個吳質(zhì)便是李賀!我說是吳質(zhì),不是吳剛,最早是得到丘季貞的啟示。這兒用得著一句舊話:“以意逆志”,便覺明人黃淳耀“吳質(zhì)疑作吳剛”董懋策“吳質(zhì)當(dāng)作吳剛”之非,破清人王琦“豈即用吳質(zhì)事,而載籍失傳,今無可考證歟?”之疑了。既是錯覺,就不能乞靈于考證。李賀的詩,本來就不行以?！袄怼苯獾?。杜牧敘李賀詩,說“蓋騷之苗裔,理雖不及,辭或過之?！庇终f“少加以理,奴仆命騷可也。”杜牧所說的“理”便是“常理”,以此對李賀詩而論,未為知言。
王琦有一段話說得好:“琦玩詩意,當(dāng)是初彈之時,凝云滿空;繼之而秋雨驟作;洎乎曲終聲歇,則露氣已下,朗月在天。皆一時實景也。而自詩人言之,則以為凝云滿空者,乃箜篌之聲退之而不流;秋雨驟至者,乃箜篌之聲感之而旋應(yīng)。似景似情,似虛似實。讀者徒賞其琢句之奇,解者又味其用意之巧,顯然明白之辭,而反以為在可解、不行解之間,誤矣!”
所謂“似景似情、似虛似實”,詩中的江娥、素女、紫皇、神嫗,芙蓉、香蘭、桂樹,老魚、瘦蛟、寒兔,……似亦不分人、神、植物、動物,都應(yīng)作如是觀。
李賀的詩,如七寶琉璃建筑物,受到日光或星月照耀,外觀已使你目不暇接,從各個不同的角度、時刻感到不同的熾熱和幽冷。進(jìn)入內(nèi)部,更知不是一把鑰匙能夠開每一個門。其結(jié)構(gòu)之奇,擺設(shè)之異,途徑之險,方位之迷,光線之昏暗,上下之模糊,皆似夢中曾到而實際上沒有來過……這是我少年時初次觸摸李賀詩篇的形象,這形象,到現(xiàn)在老了還或多或少保留著……
李賀詩不管選字、造句、瀝韻、刷色、謀篇,都接近韓愈又不同于韓愈,其峭拔、別致處或有過之。此詩與韓詩《聽穎師彈琴》相較,清人方世舉云:“韓足以驚天,李足以泣鬼”,我以為韓詩驚天也“移人”(方還說“白足以移人”指白居易的《琵琶行》)。李賀此詩,則泣了鬼,又驚了天